【《中国新闻》报作者 魏寒冰 见习记者 华卓玛 报道】一身素雅的衣饰,一头华发,一位老人在抑扬顿挫的吟诵中“复活着诗人的生命”,亦回顾着自己一生的平仄。这是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中的一幕,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诗词的女儿”叶嘉莹正对着镜头,讲述着自己与诗相伴的一生。目前,这部由中国台湾导演陈传兴执导、日本音乐家佐藤聪明配乐的文学纪录片,正在日本热映。中国一代古典诗词大师叶嘉莹的幽美与光华,再一次以“诗的方式”呈现在人们眼前。
资料图为叶嘉莹。(中新社记者 张道正 摄)
“弱德”:半生飘零 从诗词中汲取力量
纪录片《掬水月在手》拍摄制作历时三年,在中国、美国、加拿大等多个国家取景拍摄,十七次深度拍摄叶嘉莹,并采访台湾作家白先勇、席慕蓉、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等四十多位亲友学生。
在影片的讲述中,有对家人和恩师的回忆。“屋脊模糊一角黄,晚晴天气爱斜阳。”北京察院胡同四合院东厢房的屋脊上,染着一抹晚照的夕阳,背后的碧空中隐现着半轮初升的月影。1924年,叶嘉莹就出生在这个四合院。叶嘉莹的祖父叶中兴是光绪二十年的进士,在叶嘉莹的记忆中,老宅门前还有黑底金字的“进士第”牌匾。她的童年便在碧天沉静的四合院中,与古典诗词结缘,伯父叶廷乂是她的诗词启蒙导师。
叶嘉莹一生坎坷多艰,她读初二时,炮火在卢沟桥响起,从此开始经历战乱、饥荒、流亡……叶嘉莹的父亲叶廷元原在上海中航公司任职,抗战爆发后被阻隔在后方,久无音信,母亲李玉洁忧伤成疾,身体渐衰。叶嘉莹十八岁时,母亲逝世,她写下《哭母诗八首》,“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
1948年,叶嘉莹随丈夫赵钟荪赴台。彼时的叶嘉莹,未曾想到此去是归期遥遥的远行,她随身带了老师顾随的两皮箱课堂笔记。
抵台第二年,丈夫入狱,她也被牵连受审。4年后,丈夫出狱,一家人的用度都靠她教书所得。所幸,她始终有诗相伴,聊以慰藉。她写下“一任韶华随逝水,空余生事付雕虫”。随着韶华渐逝,本以为一切“向平愿了”,可年过百年的叶嘉莹却又经历了大女儿女婿遭遇车祸罹难的变故。叶嘉莹闭门不出,痛书10首哭女诗。几天后,她又重新投入工作,老友刘秉松记得,叶嘉莹“眼圈一红,就过去了”。
王国维曾写下“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从小研读王国维诗词的叶嘉莹任教后常常提起这句话,这亦是她人生的写照。但叶嘉莹在讲词时创造出一词——“弱德”。一生相伴的诗词使叶嘉莹拥有“弱德”,即使遭遇“百凶”,依然拥有如竹般的韧性。
《掬水月在手》的导演陈传兴曾评价,“弱德之美”乃人生屡现绝望的状态中,能够通过诗词生存下来的精神。叶嘉莹也承认,对古典诗词的热爱,让她保持了乐观平静的态度,她只是“把苦乐平淡化了,没有哪个会伤害到她”。
11月18日,纪录片《掬水月在手》纪念研讨会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举行。(国际儒学联合会供图/《中国新闻》报 发)
报国:回国教书是她唯一主动争取的事
诗词赋予叶嘉莹“弱德”与淡雅,她亦期待着将美好的诗词传递给年轻一代。叶嘉莹的从教经历遍及中国大陆、中国台湾、美国、加拿大,在日本也有不少知音。她99岁的传奇人生,正是中外人文交流、民心相通的注脚。
教室的走道间“塞”满了学生,甚至连窗户上也“挂满”了人,这是叶嘉莹在台湾上课时的情景。她先从当时的政治文化背景讲起,解说诗人写诗时的际遇和心情,解说词句音律和文字技巧,再论诗句如何承受生命,最后将整首诗吟诵一遍。有学生评价叶嘉莹吟诗时令人陶醉的状态:“阳光照射到她如玉的容颜时,她仿佛是从古典扉页中走出的诗神。”
纪录片中,有学生回忆,学校为了控制上课人数,给学生发了听课证。而学生们为了旁听,甚至“伪造”了听课证。
听说祖国恢复高考后,叶嘉莹写下“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1978年,她寄出回国教书的申请,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主动争取的事。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这是叶嘉莹回国之后写下的是诗句。自此,她每年假期自费飘洋过海回国教授诗词。
1993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创建了“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后改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1997年,她又捐出自己退休金的一半十万美金,在南开以老师顾随先生的名义,设立“叶氏驼庵奖学金”。
叶嘉莹晚年常说:“我已经是八九十岁的老人,我要是只看到我自己个人生命的得失、祸福,那么个人是短暂的,但是如果我以自己短暂的生命为我们这个绵远的、久长的文化做出点事情来,那就总算是尽到了自己应尽的一点责任。”
传承:中国古诗词打动异域年轻人
今年正值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之际,作为纪念活动的一部分,《掬水月在手》日本首映式、以及在早稻田大学举办的研讨会吸引了百余名中日友人,在两国文化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影片中,叶嘉莹老师像在学校讲课一样,讲解了诗词非常精妙的地方,传达了中国诗词的魅力。”早稻田大学教授河野贵美子在研讨会上分享了对于叶嘉莹诗词的看法。片中令她印象深刻的镜头,是叶嘉莹与哈佛大学教授宇文所安的交流。“对外国人来讲,宋词是很难理解的,所以宇文先生当初说不喜欢宋词,但听了叶老师的课之后,他就变成非常喜欢宋词的人了。”
华侨大学文学院教授、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陈庆妃听完研讨会,在资料上写满了笔记。她对《中国新闻》报记者表示,叶嘉莹先生与世纪同行,辗转美国、加拿大,继而东渡扶桑,将中国艺术风雅传承、流播,堪为儒家文明的现代典范。《掬水月在手》从诗文与音乐的视角复苏了中日两国观众遥远的唐风记忆,纪录片以中日艺术家的携手为契机,在东亚文明互鉴的视野中达成新的历史认知。
教书数十载,桃李满天下,叶嘉莹的学生有华人,也有外国人。1966年,叶嘉莹赴美国讲学,1969年,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给了她终身聘书。她的父亲亦鼓励她去海外教书。叶嘉莹自谦地称:“我的父亲英文很好,我是用不通的英文去给人家讲课。”为了更好地给学生讲课,她曾拼命地查英文生词,旁听外文系的诗歌和文学理论课程。虽然英语文法和发音不尽完美,她的课仍受到学生欢迎,并深深打动着异域年轻人的心。
叶嘉莹在古典诗词和文化研究领域造诣精湛,受到广泛认可。“她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和传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与叶嘉莹共事过的学者——国际儒学联合会副理事长、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陈来认为,叶嘉莹把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特质以及传统的诗学,放在现代时空的世界文化大坐标中,并努力为之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
随着叶嘉莹的脚步,中国诗句中的意境之美,内涵之美来到大洋彼岸。“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呈现的不仅是叶嘉莹的一生,也是中国文化的传播与传承。(完)(《中国新闻》报)